“流浪大師”沈巍:我紅,我錯了嗎?
“對不起,到此為止吧。我不再接受采訪了。”12月11日中午,在江蘇蘇州一家酒店門口,沈巍突然改變原本和紅星新聞記者的約定。
“助理”大寶趕緊將記者引到拐角處電梯,壓低聲音:“對不起,老師情緒有些波動。”
情緒波動,源于一家掌握著巨大流量的網(wǎng)站對沈巍的報道,報道讓他再次感到不快。“別人怎么黑我無所謂,但我總不能主動配合一家家機構(gòu)來黑我吧?”他決定拒絕再度接受任何媒體采訪,無論采訪他的人,基于怎樣的立場。
“從今年3月到今天,很多人打著正義、以正能量的招牌,對我發(fā)起一輪輪攻擊。”沈巍說,他只是個普通人,抱著理想來到這個世界,沒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一個偶然的事件讓我獲得了一點小小的虛名,但我既沒有陶醉,也沒有利用它招搖撞騙,怎么就這樣了?我錯了嗎?”
江蘇蘇州,沈巍爬上小山眺望太湖。
直到今天,面對紅星新聞的采訪,沈巍依然保持對自我的清醒認知。
“我失去的,遠比我得到的多。”12月11日,沈巍向紅星新聞坦承:“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01 突然成名
2019年3月前,沈巍還是上海高科西路上的一名流浪漢。
每天凌晨3點,他從位于綠化帶邊或橋洞的“床邊”起床撿垃圾,進行分類,然后,偷偷藏到高科西路綠化帶某個角落。
自1993年,從徐匯區(qū)審計局“病退”后,這是他過去26年生活的常態(tài)。和很多流浪漢一樣,他蓬頭垢面,衣裳破舊,污垢油亮,頭發(fā)卷成一根根粗條條。
爆紅前,沈巍已流落街頭26年。
那天,在上海出差的一位路人發(fā)現(xiàn)他正閱讀《左傳》,就問他一些問題。面對鏡頭,沈巍侃侃而談,比如“不與民爭利”“善始者眾,善終者寡”……這些視頻率先在抖音上獲得廣泛傳播,并贏得如潮好評。
如果短視頻時代還沒到來,沈巍或許依舊持續(xù)著他的流浪生涯,但當他被互聯(lián)網(wǎng)裹挾,推上萬眾矚目的“殿堂”后,一切,都由不得他了。
媒體深挖發(fā)現(xiàn),沈巍曾是上海一名公職人員,想象和現(xiàn)實的強烈落差,在原本就紅火的話題上再加了一把火。粉絲從全國各地涌往上海,將高科西路一帶填得滿滿當當,以至于,人們進出地鐵口都困難,城管和警察只好(也)前往維護秩序。
2019年5月7日,上海市楊高南路地鐵站出口,沈巍的粉絲和同學幫他在附近租了一間房棲身。
“3月剛火那會,刷抖音和快手,每10條就有8條是我。”沈巍說,具體數(shù)字他也不清楚,是粉絲告訴他的。“助理”大寶接過話:“老師,當時您有幾十億的關(guān)注度。”
大寶是一名1歲多孩子的父親,原本在浙江義烏做點生意,在沈巍的干兒子劉小飛離開后,便臨時接替幫忙他打理一些日常事務(wù)。沈巍說會給他點錢,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有,但出于對大師的崇拜,大寶心甘情愿幫忙。
那時去上海看大師的人,除了像劉小飛和大寶這樣純屬出于對沈巍仰慕的,有為蹭流量去直播的,還有去談合作的,但都被他拒絕了。
“我不想受合同或他人約束。”沈巍說,一是因為26年的流浪生涯,他自由慣了,另一原因是,“對商業(yè)實踐,我不懂。”
即便后來上了快手平臺開直播,他也是在干兒子劉小飛的指導下完成的。
2019年12月9日,晚上八點半,沈巍開始直播。
直到現(xiàn)在,沈巍也沒有團隊,他有時去到一個地方,大都是受粉絲的邀請,對方負責買單,帶他走走看看。這次住酒店,就是一個叫黃總的人買單,黃總自稱做建筑,是他的粉絲。
02 艱難的改變
“大師在流浪,小丑在殿堂。”這是當時傳播最廣的評價之一,但沈巍覺得,這是外界給他的謬贊。
“我從來沒有說我是大師,甚至稱我自己為老師。”對此,沈巍一直感到惶恐不安。“我沒有接受過系統(tǒng)的教育,我的知識是零碎的。”
3月剛剛走紅那段時間,沈巍還是習慣凌晨起來“撿垃圾”。粉絲看后很著急:“老師,您現(xiàn)在出名了,不能再撿垃圾了。”但在沈巍看來,他撿的不是垃圾,是資源,有利用價值。
沈巍和隨行的粉絲一起直播。
直到今天,沈巍的行為模式還和大多數(shù)人的做法,有較大出入。
比如,他走路看到路面有張印有圖案的紙,會低頭去撿,并認真端詳和琢磨。再比如,他登山進入一座寺廟,方丈請他喝茶,看到茶杯里的圖案好看,他也會請粉絲幫忙拍下。
12月9日,從沈陽來的一名粉絲花了450元給他送了個蛋糕,但他對蛋糕不感興趣,卻對包裝蛋糕的紙皮感興趣,第一時間收集紙皮,用以今后練習毛筆字用。
采訪時,對面前的喝水紙杯,他直言:“這些紙杯,你們喝完水,就會扔掉,但我會收集回去,撕開了,還可寫字。”
很多粉絲很難理解沈巍的行為,網(wǎng)友“凌波仙子”說:“老師,您要是需要紙張寫字,我給您買一堆!”沈巍不干,他說:“紙張、紙皮,只有它面臨成為垃圾的命運,我把它利用了,才顯示出其價值來。”
沈巍沒有因粉絲的反對,而改變自身原有的行為模式。比如,12月10日晚,在蘇州一家名為樂橋府的飯店吃晚飯。飯后,沈巍把剩下的魚骨和幾塊豆腐一并打包帶走。同時,他還把一瓶已喝完的酸奶紙盒也帶上。
走出包廂那一刻,他一手拿著空紙盒,一手拿著打包好的剩菜,拐角處,突然看到酒店墻壁上有幾幅字畫,他迅速拐過去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不是名畫,又迅速走開。
此前一晚,即12月9日晚10時40分,當完成快手直播后,肚子餓了,他在酒店邀請記者和他一起吃蛋糕。他在挪動蛋糕時,一顆草莓掉到酒店地板上,他彎腰拾起,重新放回蛋糕的紙板上。
吃完蛋糕,他發(fā)現(xiàn)有奶油滴到書本,叫了起來:“你看,奶油弄到我的書了。”大寶趕緊從床頭抽出兩張紙巾,沈巍制止他:“不要浪費紙張,用布擦。”
一位粉絲為沈巍送上大大的生日蛋糕,并不喜歡吃蛋糕的他不忍浪費,直播結(jié)束后當晚飯吃了些。
“老師的行為,不能說是錯的,我理解這是他過去26年流浪生涯養(yǎng)成的習慣,很難一下子改變。”粉絲“文竹”說,“包括我們讓他穿襪子,他也不穿。”
“老師已改變很多,比如現(xiàn)在,凌晨他沒再去撿垃圾了。”在大寶看來,沈巍能聽進不同意見,也在做一些改變。
比如12月10日的一場外出活動中,大寶勸他換衣服。沈巍說:“不換!不換!憑什么受別人約束和使喚?”最終,他還是換了衣服才出門。
03 誰病了?
很多人認為,沈巍的命運由此改變。
過去,他搞垃圾分類,將別人認為沒有價值的紙皮(紙張)、報刊和舊衣服,往出租屋或小區(qū)拐角收藏時,一直被投訴,并多次遭到房東驅(qū)趕。
后來,他在上海橋洞下、別人屋檐下、綠化帶邊上睡覺,并將紙皮、報刊等“寶貝”藏到綠化帶后,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并拍下,投訴到街道負責綠化或城管的工作人員那里,他的“寶貝”也因此一次次被清空。
如今,有了粉絲資助和打賞,他不再被驅(qū)趕。寒冷的冬日,他不需要蜷縮于街頭冰冷的地板上,住在有暖氣的酒店里,他不再顛沛流離。他甚至受邀前往全國各地景點“游學”,解讀當?shù)貧v史人文。
來到太湖邊的沈巍,給隨行粉絲講解。
過去和現(xiàn)在,你更喜歡哪個狀態(tài)?都不喜歡,他說。“我的心靈一直處于動蕩中,每天都要花不少時間接待粉絲,接聽電話,看書越來越少。”
但他更不喜歡的是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
關(guān)于“翻找垃圾”的話題,沈巍不止一次向外界強調(diào),他在做“垃圾分類”,但沒人認可一個流浪漢的聲明。他們認為,“垃圾分類”這么高大上的,和流浪漢的身份不符。
沈巍說,即便在流浪的日子里,他一個月也有單位給予的2000多元。他強調(diào),“我收集這些你們眼里認為的垃圾,不是為賣,而是為更好地(廢物)利用。”
沈巍說,他不僅不賣廢舊報紙,相反,他還去買回來看。
“為什么一個作家收集這些東西,就是好的,正常的,我收集這些,就成了精神病或有收集垃圾癖、囤積癥等怪病?”他不解。
讓他更不解的是,他帶一些記者找他母親,在樓下,他指點記者上樓去采訪。出門后,記者告訴他:“你的母親為你感到驕傲。”
但最后的結(jié)果,卻把他黑得一塌糊涂,黑得那么猥瑣和不堪。沈巍說,在他們眼里,他看書是裝的;他穿布鞋,是因為領(lǐng)導愛穿布鞋,影射他有當官的欲望。“甚至,我吃飯時發(fā)出的聲音,也被他們認為這是‘帶有流浪漢的印記’。”
沈巍站在太湖邊若有所思。
在快手平臺上,一些黑粉一見他直播,就在屏幕下方打出了諸如“沈大尸”“沈巍,你今天沒有打你的母親,你今天表現(xiàn)不錯!”
“我什么時候打過我母親呢?”沈巍說,他這輩子,一直抱著善良之心,謙讓對待別人,從沒害過一個人,也沒打過一個人,“為什么人們卻一次次傷害我?我做錯了什么?”
04 特殊關(guān)系
直到今天,沈巍都沒明白,為何一些人對他和干兒子劉小飛的關(guān)系很感興趣,其中甚至有一些媒體記者。
但每當有人向他試探時,他仍毫無保留,甚至把他在房間和劉小飛對話的場景都一五一十和盤托出,之后“就被一些媒體掐頭去尾,聳人聽聞”。
“這是公共媒體該有的樣子嗎?”沈巍說,即使是偉人也有自己的情感生活,但不影響其成為偉人,為何不能把公德和私德分開?“何況我一點問題沒有。”
沈巍稱,他反復說了,自己對女性不感興趣,對婚姻不感興趣,但同時也說了,自己對男性也不感興趣。“奇怪的是,他們只寫前半句,不寫后半句……甚至長篇大論進行影射。”
沈巍承認他對劉小飛“有特殊感情”,他認為,這主要是和他的原生家庭以及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
沈巍在酒店大堂看書到半夜。
沈巍本姓彭,但外婆只有他母親一個女兒,她希望女兒的長子為沈家傳宗接代,所以就讓沈巍隨母姓。
對此,沈巍的父親彭先生顯然不滿意,他在發(fā)脾氣時,常常會對沈巍說:“你是姓沈的,又不是姓彭的!”
沈巍至今都難以釋懷。他告訴紅星新聞,父親是上世紀60年代的大學生,“思想應(yīng)該比較開明才對呀?”但現(xiàn)實中,父親對他格外“苛刻”。
在批評幾兄妹時,父親唯獨對沈巍加重語句和增添內(nèi)容,比如,父親在罵他以及弟弟妹妹時,會對他加一句“特別是你!我最討厭你了!”
“父親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沈巍指著手上的手表告訴紅星新聞,比如這塊表,父親一生氣就說,“拿過來!”隨后“叭”一聲,手表被重重砸到地上,隨即四分五裂,也砸碎了沈巍的心。
作為一名教師,母親在家里比較聽從父親的意見,對父親的責罵,母親沒有維護沈巍,也沒反駁,只是沉默。“我母親的性格,本質(zhì)上也是懦弱的。”沈巍說:“如果母親當時勇敢站出來,我的人生絕對不會是今天這樣的處境。”
回到酒店大堂后,沈巍和隨行粉絲開始整理各自拍的照片和視頻。
沈巍認為,母親也把懦弱的性格傳承給他。在家里,沈巍感受不到溫暖,感受到的,只有對父親深深的畏懼和不安。
但沈巍從不敢反抗。
上世紀90年代初,沈巍參加高考,沒考上大學,他的本意是繼續(xù)復讀,但最終還是按照父親的意愿,成為了一名公職人員。
但這不是沈巍喜歡的職業(yè),他喜歡文科,喜歡歷史。但他沒有勇氣和父親對抗。
再后來,因看到單位將還可用的紙張變成廢紙,他在單位撿垃圾,試圖變廢為寶。被單位發(fā)現(xiàn)后,領(lǐng)導到他家和他父母說,“沈巍可能有病,因為他喜歡撿垃圾。”沈巍的父母沒有辯解,予以默認。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父母還去找他的單位要錢給他看病,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進一步坐實了“‘沈巍有病’的猜測”。這樣,從單位到父母,沈巍沒有可以言說的對象。
沈巍選擇了沉默。“你們說我是精神病,那我就是吧。我至今都沒有去找單位要說法。”他說,自己的懦弱是深入骨髓的。
2019年12月10日,沈巍走到哪里都能遇到認出他的人,并邀請他合影。
05 再社會化之路
劉小飛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
劉小飛叛逆、狂野、勇敢,甚至還被網(wǎng)友挖出“有前科”,但在沈巍看來,他是唯一能替自己出頭的人。
沈巍和他陳述過去被父母騙去精神病院,被單位認為是精神病而“病退”的經(jīng)歷時,劉小飛說:“干爹,以后沒人敢這樣對你了,因為有我在。”
一句“有我在”,讓沈巍產(chǎn)生了安全感。因為和父母相比,小飛對他的維護,讓他感受到一絲親情的溫暖。
隨行粉絲將銀杏葉拋起拍照,沈巍也跟著玩耍起來。
沈巍像對親兒子一樣對待小飛,他希望把自身童年缺失的父親的溫情,都給小飛。和小飛相處時,他每天起來,都會走到小飛的床邊,摸摸小飛的額頭,喚他起床。
他向很多記者如實陳述這些場景。但在一些記者筆下,他和劉小飛被描繪和影射成同性戀。“同性戀有罪嗎?何況我確實不是。如果我是,我不說誰知道呢?”他說,他的原生家庭,讓他對女性不感興趣,對婚姻不感興趣,當然,也對男性不感興趣。
“沈老師走紅后,確實有好多女孩找他,20多歲的也有,但老師都拒絕了。”大寶說,還有的是通過自己來傳話,但他不敢提。
沈巍有空,就喜歡在酒店大堂看書。
有一次,大寶試探沈巍:“老師,你還年輕。”沈巍聽后,陰下臉,拉長聲音回答說“好啦!”示意大寶不要再提了。
沈巍早前曾公開表示,他這輩子最大遺憾是“沒有一個孩子”。大寶不知道,老師拒絕,是不是因他居無定所。但現(xiàn)在有了小飛,也就了卻了這個遺憾。
陽光下,在酒店門口臺階上坐著的沈巍,再次向記者提出自身的困惑,但沒人回答他的疑問。
過了一會,他自問自答:“我一生所受到的傷害,都是以愛的名義出現(xiàn)。年幼時是父親,工作時是單位,現(xiàn)在也是,每個人都希望我按照他們認為或設(shè)計的路徑,走下去。”
時光仿佛再次將沈巍拉回童年時代,逼著他再次做出抉擇。但他依舊很懦弱。
“黑粉太多,鍵盤俠太多。”他說,想靜靜。
現(xiàn)實中,當粉絲褪去,他一個人會在酒店大堂看書,一直看到深夜凌晨2-3點。他說,他喜歡獨處的時光,“沒人打擾”。
沈巍在酒店大堂看書到半夜。
有時,白天沒外出,他就到酒店門外邊上的臺階坐著曬太陽、看書,這是他過去生活的延續(xù)。
這點,他很難一下子調(diào)整過來,一如他“再社會化”的種種遭遇。
12月10日晚,沈巍讓大寶將新買的筆記本電腦拿到酒店大堂,“你教教我。”沈巍說。
沈巍向隨行的大寶學習使用電腦。
大寶拿電腦下樓后告訴沈巍:“老師,這是電腦開機鍵,通常都位于這個位置,摁下去就可以了。”
“要摁多長時間?”沈巍像個小學生一樣,他拿起筆,掰開香煙紙盒內(nèi)頁,認真畫了畫電腦的開機健符號。
隨后,從如何握鼠標,如何點開瀏覽器等,大寶一步步教他,他一個個流程學習。
很快,他的手心沁滿了汗水。
紅星新聞 韋星 王春 發(fā)自上海、蘇州 攝影記者 王勤
編輯 張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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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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