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川山旮旯到聯合國講臺 “野人”王相軍的詩和遠方
主角
來自四川山旮旯,高考落榜。
登上過世界70多座冰川,拍攝過的冰川300多座,冰川圖片和視頻,影響無數人,粉絲過百萬。
記錄很多都是珍貴的史料,它們很可能成為歷史的孤本。
登上聯合國講臺,為正在消融的冰川呼吁。
冰川現狀
●2019 年,世界氣象組織(WMO)發布了一系列天氣氣候相關科學報告,海平面上升、全球變暖、冰蓋融化和碳排放的速度正在加快。NASA數據顯示,在過去40年里,北極夏季海冰面積減少了近一半,現如今只剩下約350萬平方公里。科學家預測,到2050年,全球四分之一的冰川會消失。
●我國是世界上中低緯度冰川最發育的國家,關系著周邊20多億人的用水問題。其中,以青藏高原為主體的第三極是除南北兩極之外最重要的冰川富集地區,四川的貢嘎山一帶也分布大量現代冰川。近幾十年間,我國冰川整體萎縮了12442.4平方公里,占冰川總面積的20.6%,其中,約有8310條冰川完全消失。冰川面積萎縮幅度最大的是西藏自治區,冰川面積整體減少了7680.7平方公里,整體萎縮幅度達到27.7%。云南省則是冰川萎縮速率最快的省份,其冰川總面積減少了28.2%。
本報記者 郭靜雯
2019年12月14日,重慶街頭,來來往往的人群里,老王一屁股坐在路邊。稀疏的頭發胡亂蜷在頭頂,黑藍色的沖鋒衣不太貼合地罩在他的小個子上,褲腿長出腳踝三四厘米,蓋住了黃舊的運動鞋。
他像街頭的“流浪漢”。2019年12月6日,西班牙馬德里,來自全球196個國家和地區的代表正襟危坐,攝像機咔咔拍個不停,一個來自四川山旮旯的小伙走上演講臺,向全世界呼吁“關注氣候變化,保護冰川”。
他是聯合國氣候大會上的演講人。從“流浪漢”到聯合國大會,中間隔著幾百座冰川,也隔著老王的青蔥10年。老王其實并不老。“90后”,今年30歲,大名王相軍,四川鄰水縣人。過去10年,他走遍了云南、廣西、西藏,如“野人”般在喜馬拉雅山附近的冰川流連、穿梭。他登上過70多座冰川,親眼見過和拍攝過的冰川達300多座。這些視頻中,有不少是正在消融中的冰川,是歷史的孤本。他把記錄自己“流浪生活”的短視頻發在平臺上,收獲了144萬粉絲,成為無數人向往的“詩和遠方”。
記錄冰川
他登上聯合國講臺
2019年11月初,接到大會組委會的電話邀請時,老王正準備從林芝飛往尼泊爾。他以為電話那頭是個騙子,自己一個浪跡四方的“野人”怎么可能跟國際組織扯上關系?
很快他就收到了正式邀請函。剪了亂糟糟的長發,剃了胡子,老王來到了西班牙馬德里。12月6日,第25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的會場上,與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這個教授、那個博士相比,著裝普通的老王在人群里很是顯眼。
在《公眾參與氣候變化行動:社交媒體的作用與影響》論壇上,王相軍用了10多分鐘時間,講述了近些年來他所經歷的冰川的故事。
老王目睹過300多座冰川,實際登上去的超過70座,它們大都位于喜馬拉雅山上,海拔在4000到6000米之間。每次上山,見到冰川,他就會“野性”大發,撒了歡地到處跑。
在他的照片和視頻里,有零下12攝氏度的清晨6點,珠穆朗瑪峰東面難得一見的日照金山。有生長在5600米的冰川湖周圍、傳說中的雪蓮,花朵像一團棉花,老王將它的種子捻下來,隨風撒出去,“讓它的子子孫孫遍地開花。”
冰川有多美,當它們消失時,帶給老王的沖擊就有多大。
幾年前,老王在衛星地圖上發現了位于念青唐古拉山東部的祥格拉冰川,第一次來到這里,那巨大的、藍色的冰川讓他震撼。“地球上竟然有這么美的地方。”老王激動得把手機鏡頭杵到臉上哇哇大叫,哇噻,太漂亮了,你看那山!你看那云!然后哈哈哈哈地笑,露出兩排大板牙。不久,老王再次來到這里,卻意外發現,冰川上出現了巨大的冰窟,底部的冰在湍急水流的沖刷下迅速融化。
類似的經歷越來越多。在帕隆藏布江的源頭雅隆冰川,12月最冷的時候,藍冰還在不斷融化。
在金嶺冰川的炯普錯,衛星地圖上的冰川已經消失,老王到達時,只看到了一個冰川湖泊,湖面上漂浮著冰塊,冰線已經退縮到4公里外。
在昌都邊壩縣念青唐古拉山北坡,老王拍攝了一段延時攝影視頻。畫面中,一大塊目測有百噸重的冰塊正從遠處的冰川脫落下來,順著冰水一直向外漂,幾分鐘漂了幾十米遠……
環境與氣候變化高級顧問楊富強博士說,他的記錄很多都是珍貴的史料,即使是常年在戶外勘探的專業的地質學家、科學家和環境保護者都不曾掌握,它們很可能成為歷史的孤本。
“關注氣候變化,關注冰川融化。”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作為中國民間環保人士,老王提高了嗓門向全世界發出呼吁。馬德里另一頭的中國,有100多萬粉絲聽到了他的聲音,并用行動積極回應。
有的網友給他刷禮物,讓他多拍點照片視頻。“來不及現場欣賞這些自然奇觀,希望能在老王的視頻里看到。”有的網友留言說,已經慢慢養成過低碳環保的生活,少點外賣、少使用一次性筷子,少開車,多坐公交或騎車出行。還有的網友跟家人開始種樹,為氣候變化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而更多的人開始上網搜索有關冰川融化、全球變暖的資料……老王讓粉絲感覺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宏大命題其實與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大家都該做點什么。
流浪野外
他幾次險些喪命
去往聯合國之前,老王是一個“野人”,常年在無人區流浪,與動植物做伴。
那些叢林里、高山上、冰川之巔的原始與野性魔力似的抓著他,讓他一次次地不顧危險,深入其中。有好幾次,他都險些喪命。
那是一次戶外露營,老王只帶了一頂普通帳篷,一件薄薄的沖鋒衣。晚上,氣溫驟降到零下十幾攝氏度,他蜷縮在冷風直灌的帳篷里,牙齒止不住地打顫,一分一秒數著等天亮。夜靜得可怕,手腳沒了知覺,意識也開始模糊。“當時滿腦殼都是,我可能熬不過今晚了。”死亡那么近,近得伸手就摸得著。
還有一次,老王在叢林里迷了路,幾天幾夜都走不出去。帶的干糧都吃完了,隨時都可能被饑餓擊倒。一條蛇從河里竄了出來,老王像獵豹一樣跳過去,一腳踩住它的尾巴,提起刀就砍,顧不得有沒有毒,趕忙燒火煮了,那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
老王還遭到過狼群的突襲。住在一個養護站的木屋里,深夜,狼群在外面凄厲長嘯,透過木屋的縫,泛著綠光的眼睛越來越近。他點燃了所能找到的東西,火光沖到屋頂,一小片天都紅了。對峙,長久的對峙,狼群最終在離木屋3米的地方退卻了。老王一個趔趄,癱坐在地上。
“致命時刻”很多,可老王一直沒停下。“危險有時候會讓人上癮,劫后余生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10年來,老王走過了廣西的森林,云南的雪山,又到喜馬拉雅山附近游蕩,只要兜里還有錢,他就鉆進山里,在沒人的地方游蕩,拍下那些他從沒見過的動物、植物、湖泊、冰川。錢花完了,就隨便找個工作,攢上一兩千元,買些必需品,又鉆進山里。
那里沒有人煙,沒有機器轟鳴,沒有手機信號,甚至時間都是停滯的。
大多數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打開衛星地圖,那些沒人、沒有標記名字的地方,就是他的目的地。買頂帳篷,帶幾瓶水、兩串葡萄、幾袋牛肉干,沿著地圖的方向,出發!
2年前的除夕夜,一條狗意外闖入了老王的生活。它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可憐巴巴地跟著他,求一口吃的。老王默許了,并給這條瘦瘦的、有點像狼的狗取名“土豆”。
有了“土豆”,旅途少了危險,多了樂趣。夜晚,老王可以放心睡覺,警覺的“土豆”會覺察到幾十米外的響動,用叫聲嚇跑那些圖謀不軌的人。每每“土豆”立功,老王就會獎賞它一頓全肉宴,吃飽后的“土豆”會拼命地刨洞,或者跳入高山湖泊里,暢快地游一次泳。
有人要出高價買走“土豆”,被老王一口回絕。“收養他的時候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名貴品種,他就像我一樣在山里自由流浪,我們都是大自然的野孩子,不被人馴服。”
離家十年
他南下西行打工
王相軍的“野”從孩童時期就顯現出來。廣安市鄰水縣冷家村村后有一座山,那是少年王相軍的天堂。每到吃飯時候,母親一旦找不到人,便知他準是又鉆到山上的林子里去了。
距離王相軍家約30公里的地方,是鄰水縣城,也是王相軍去過最遠的地方。在無數個課堂上,同學們在前面奮筆疾書,他卻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發呆,做著藍色的、綠色的夢。
2009年的夏天。天氣熱得要命,王家父母的心卻掉進了冰窖,王相軍高考失利了。在他就讀的重點高中,全班四五十名同學,大概只有他一個沒考起(大學)。“我們那個地方,考不上大學就出去打工掙錢,像我爸一樣。”
王相軍的父母都是農民,他們原本以為,兒子可以走不同的路,現在,這希望徹底落空了。但王相軍心里卻裝著一點竊喜。打工也好,終于可以走出縣城,去那些地圖上標記著的遠方。
到廣州那年,王相軍只有19歲。親戚介紹他在一個工廠里工作,主要負責登記進出的機器設備,一個月將近2000元。那些東西是干什么的,王相軍也搞不懂。后來,他又在廣西、云南、西藏找了許多份工作,有工廠里做工的,有餐館幫廚的。“那兩年里,換了30多份工作,最長只干了3個多月,最短的只做了9天,是在富士康的工廠里拖地。”
在西藏,王相軍跟著一個工程隊干了3個月活,好不容易攢下的七八千元買了臺心儀很久的相機,可外出幾天,放在宿舍里的相機不見了,工友們都說沒見過,王相軍偷偷哭了好幾天,“那里面,全是我拍的照片,我走過的路。”
偶爾,王相軍也會給父母打個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跟他的工友們一樣——“好好干”,“掙了錢回家蓋房、娶媳婦”。“沒人愿意跟我一塊兒爬山,也不在乎我看到了什么、拍了什么。”慢慢地,他中斷了和一切親友的聯系,10年也沒回過家。
玩轉視頻
他是粉絲心中的“王”
老王火了。王二弟在短視頻平臺上看到他哥時,距離他中斷與家里的聯系已將近10年。他們怎么都想不到,父母找了那么多年的哥哥竟然成了一名網絡紅人,那么多的人在關注他,就連聯合國和央視都邀請他。
視頻里的老王一張黑紅的臉,新長出的胡子長長短短地豎著,略微下陷的眼眶訴說著主人的風霜,儼然一副高原人的模樣。
幾年前,當短視頻平臺迅速占領人們生活時,在無人區的老王也并沒有被落下。作為互聯網的“原住民”,老王很快就掌握了這些平臺的操作方法,并開始分享自己的生活片段。
“最開始發視頻的時候,播放量只有幾百。”慢慢地,老王總結出一些“套路”:清晰度得高,這是最基本的;不能發太嚴肅的東西,得拍得好玩兒;得持續更新,并且經常跟粉絲互動。
有了“套路”,老王的粉絲開始呈幾何倍數增長。從幾千到幾萬,再到幾十萬,如今僅在快手上,他單個賬號的粉絲就多達144萬。其中有不少是關注他長達2年的“鐵粉”。老王什么時候上山,什么時候下山,“土豆”最近胖了還是瘦了,他們都了如指掌。
老王開直播的時候,粉絲們會在里面調侃他,嘲笑他的發型,故意讓他說普通話。還有的粉絲要求跟著老王一起去流浪,說要嫁給他。令老王意外的是,眾多粉絲里,還有不少“高端”人士。在一次快手舉辦的活動上,一名自稱留學海外、在美國華爾街工作過的小伙子專門來找他,說自己什么都有,卻獨缺拋下一切的勇氣,他想過像老王一樣不羈自由的日子。老王聽到后喜不自禁,“原來他們也有自己的苦惱”,更加覺得自己這樣“挺好”。
現在的老王,不用到處打工攢錢流浪了。他把拍攝冰川的照片賣給網友,換取一些收入。在短視頻平臺,他還時不時直播帶貨,跟他的“老鐵”們介紹西藏、尼泊爾的特產。藏紅花禮盒裝,248元5克,鐵皮石斛400元1斤包郵,野生靈芝700元1斤不講價。“如果我好好帶貨的話,一天能賣出1萬塊錢的貨。”老王說。但他的“鐵粉”都知道他志不在此,他要干大事,做冰川上的“王”。
也有的網友“看不順眼”,會給他留言:“這些網紅每天什么都不干,賺網友的錢到處玩兒。”老王就會生氣地懟回去,“別叫我‘網紅’,我跟那些用流量掙錢的人不一樣,我做的是有意義的事兒。”
今年元旦節前,老王終于回了趟家,還引發了全村的圍觀。好幾個記者跟著,還有好多攝像機對著他拍,他一下子成了全村人的驕傲。父母不再勸他去打工賺錢,還讓王二弟跟著他“帶貨”謀生。
“這樣我就有更多時間去拍冰川了。”老王說。“如果有一天沒人關注我了,我就繼續回去打工,攢點錢再去拍。”他說,有時候實現夢想其實很簡單,況且,這個時代像他的父母一樣寬容,這是一個允許做夢的時代。
2020年,老王正式步入而立之年,新年之夜,他仍在尼泊爾一側的喜馬拉雅山上“野”著,與他相伴的只有那條名叫“土豆”的狗,2個手機,1個相機,以及帳篷、睡袋、牛肉干等讓他活下去的必需品。而立之年,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不能再任性的年齡,得忙著成熟、學著靠譜,得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一份還不錯的收入,結婚生子,或者丟掉夜宵和啤酒,拿起泡著枸杞和胖大海的保溫杯……可王相軍只想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野人”,繼續與冰川待在一起,因為冰川才是他的世界,才是屬于他的自由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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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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