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我所知道的楊絳
(▲楊絳在回憶當年振華女校的校歌)
【柳袁照專欄】
我所知道的楊絳
原創作者|柳袁照(江蘇蘇州第十中學原校長、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中學高級教師)
本文為柳袁照校長原創,首發微信公眾號“柳袁照(ID:Liuyuanzhaobazi)”,校長傳媒獲得原創作者授權發布
楊絳是一個有性格的人,她不會受人擺布,到老了也是這樣。楊絳正直,有主見,她認定的事物不會輕易動搖或改變。她不是一個茍且的人,她想做或不想做,都由自己的內心決定。7月17日是楊絳的生日,在世的話,正是109歲。每年她的生日、忌日,人們都不會忘記,紀念她、懷想她,是愛她的人、敬她的人的功課。還有些人把自己想說的話,不敢說、不便說,假托與她,借她的名說,這也是常有的事。楊絳的形象在那兒、威望在那兒,是不朽的口碑。
我因為是楊絳的校友,也有一點相似的。先是學生,走出校門,再走進校門,都曾回來擔任母校的校長。她生前,我們幾次北上去采訪她,有過幾次交往,既尋常又不尋常。
第一次是2005年12月,明年學校將迎來百年校慶。百年校慶,對一所中學來說,是大事。這所學校其他不多,就是名人多,包括楊絳。希望校慶時校友都回來,尤其是名校友,可要不要請楊絳?卻有爭議:有人認為楊絳性格獨特,脾氣大,輕易不見人,會遇到閉門羹,很猶豫。后來,通過北京校友會,北京校友會也都是一些有名望的校友主持著工作,她們聯系上了楊絳。楊絳同意接待母校的來訪,但約法三章:不帶記者、不寫文章、不拍照。即保持低調,她怕被利用,做宣傳,夸張、變味,乃至滿城風雨。
(▲楊絳為母校題詞“實事求是”)
帶了蘇州的絲綢圍巾、采芝齋與稻香村的土產小吃,去了北京。陪我們一起去的北京校友,也是名人,上了樓,氣喘吁吁,立定在門口,大氣也不敢出,屏住呼吸,用手指輕輕扣門。可見楊絳的尊嚴,在人們的眼里不可撼動。當年楊絳94歲,思維異常清晰,見了一眼,就忘不了了。
我們也曾“騙過”楊絳,楊絳也曾“取笑”過我。楊絳說要“三不”,可是哪里做得到?一同去的校友中間,本身就有大媒體的大記者。吳儂軟語,客廳里都是鄉音,絲綢圍巾圍在脖子上,拖在胸前,太漂亮啦、太漂亮啦,我們嘖嘖贊賞道。楊絳抿著嘴笑,典雅而內斂的笑。我們帶去的是數碼照相機,時興不久,拍了刪,刪了再拍,趁著楊絳的好興致,說:“楊校長給你拍一張帶著圍巾的照片,好嗎?”還沒有等她開口,咔嚓一張照片拍好了,馬上拿給她看,她抿著嘴笑,我們又說,太美了,我們都要與楊校長合影。還沒有等楊絳開口,我們一個個端正地坐好,咔嚓、咔嚓,幾張合影拍成了。
(▲給她圍上絲綢圍巾的照片)
多可愛的老人,嘴巴“兇”,開始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進了情景,什么都由不得她,她也乖乖接受。與她回憶在振華讀書的事,打開了她的話盒子,聊得歡快。我們來看她,她還有一個附加條件。什么條件呢?要我們承認她曾經擔任過振華的校長。這又是怎么一回事?抗戰期間,蘇州淪陷了,蘇州振華女校搬到上海,開了“分校”,歷史上曾作振華“滬校”。振華的校長王季玉就推舉楊絳擔任“滬校”校長。“滬校”相當于“西南聯大”。竟然怕我們不承認這段歷史,楊絳可愛不可愛?太有童心的一個老人。
振華是女校,新中國建立后,由民辦改為公辦,由女校改為男女混合學校。她在讀時,校長是王季玉,楊絳是一個聰穎的孩子,老師都喜歡她。可他又是一個不是很聽話的人。王季玉既喜歡她,又拿她沒有辦法、又有點“惱”她。學校曾邀請國學大師章太炎來作報告,他學問好,表達卻不好,一口濃重的家鄉余杭話,楊絳一句也聽不懂,卻是被安排到臺上,作記錄。臺上兩個人,一個章太炎,一個楊絳。楊絳抬著頭,手捂著筆,作呆癡狀。第二天,蘇州報上登載消息:章太炎講座邊上作記錄的女生一個字也沒寫,木然坐了半天。后來,人家就問楊絳,你怎么這樣傻?聽不懂,就不能假裝聽懂?裝裝樣子也好的呀?楊絳多少年后,一邊回憶、一邊笑,她的不茍且的性格,原來在振華讀書時就顯露了。
(▲94歲時楊絳的題詞)
我讀楊絳的《將飲茶》一書,其中有一篇《回憶我的父親》,其中寫道:“我在大學三年的時候,我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為我請得美國韋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獎學金。”這個校長就是王季玉,對楊絳恩愛有加,可楊絳有時就是不領情,她對留學有自己的看法,認為不適合,不管是誰推薦都不去,也不管校長開心不開心。楊絳大學開始是在東吳大學讀的,可她想離開,又不喜歡出國,她想去哪里呢?回憶錄中寫道:“只想考清華研究院攻讀文學。后來我考上了,父母親都很高興。母親常取笑說:‘阿季腳上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正是在清華,楊絳遇到了錢鐘書,那是他們一生恩愛的啟航之地。
楊絳骨子里有的是硬氣,柔中有剛,不粗野,但會讓人感受到分量。表面上硬,實際又很軟。拜訪結束,楊絳送我們到門口,說:請你把我對母校的思念帶回去。多有溫度的寄語啊。回到學校,我即以此為題,寫了一篇拜訪記,發在校刊上。然后,我寄給了楊絳,她沒有批評我、也沒有表揚我。我明白,這是她最好的態度了,她是默認了我。我把此文收進了我的教育隨筆《舊雨來今雨亦來》中,出版后,拿到書,即在扉頁上寫著“請楊校長指正”,隨即寄給了她。所謂的約法三章,最后章章全突破。她也沒生氣,也沒惱。不久,學校派人又去看望楊絳,我因為學校忙走不開,她見我沒去,就問:“怎么柳校長不來看望我?”假如生氣了、惱了,她還會這么惦記我么?
[▲我(右1)與北京校友會的校友一起去看望楊絳]
楊絳在人們心中的形象:崇高、正直,是一個偉人。在我眼里,還像一個奶奶,有些嚴肅、有些幽默、有些風趣。她打趣我:“振華是一個女校,怎么校長現在是一個男生啦?”有人“怕”楊絳,她會不給人家面子。她不喜歡的人,要見她,無論職務多高、名氣多大,就是把人擋在門外,什么人說情都沒有用。可我們校友對她“硬來”,她卻寬容我們,與我們不計較。
還有一次,去看楊絳,事前與她聯系,她說你們忙,就不用來了,分明是“拒絕”。怎么辦?按原計劃北上,“強行”去看望她。進了小區,有點心虛、忐忑。站在樓下猶豫,恰逢保姆買菜回家。于是,我們跟著上樓。楊絳見我們竟然來了,只能招待我們,兩排沙發客人坐,楊絳自己拿了一個凳子坐在兩排沙發的中間,人本來就瘦弱,被擠壓幾乎被我們淹沒了。她說,她最近在打掃戰場。她所說的打掃戰場,就是整理錢鐘書的書稿。
這便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的楊絳,做事、做人仍是那樣認真。比如,客人坐哪里,自己坐哪里,養成的習慣,多少年都不會有絲毫改變。感覺她更隨和了,雖然仍然保持著那種蘇州的內斂、矜持,如晚霞的光彩,尊嚴中越發柔和,可我們明白,晚霞暗去,月光即將滿地,我們唯有依依凝視,唯有無限敬仰。
2020年6月20日于石湖
本人亦叫“八子”,或“江南八子”,因而亦可稱為“八子的世界”,應該有山有水,有風有云。應該有教育的靜謐與教育的行走。應該有教育與詩的旅程。應該有校園與園林合二為一的美妙。是一個虔誠的卑微著的世界,有我們平常人所具有的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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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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