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史家的四長——史識
丙 史識
史識是講歷史家的觀察力。做一個史家,須要何種觀察力?這種觀察力,如何養成?
觀察要敏銳。即所謂“讀書得間”。旁人所不能觀察的,我可以觀察得出來。凡科學上的重大發明,都由于善于觀察。譬如蘋果落地,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牛頓善于觀察,就發明萬有引力。開水壺蓋沖脫,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瓦特善于觀察,就發明蒸汽機關。無論對于何事何物,都要注意去觀察,并且要繼續不斷的做細密功夫,去四面觀察。在自然科學,求試驗的結果;在歷史方面,求關聯的事實。但凡稍有幫助的資料,一點都不可放松。
觀察的程序,可以分為兩種:
(一)由全部到局部何謂由全部到局部?歷史是整個的,統一的。真是理想的歷史,要把地球上全體人類的事跡連合起來,這才算得歷史。既是整個的,統一的,所以各處的歷史不過是此全部組織的一件機械。不能了解全部,就不能了解局部;不能了解世界,就不能了解中國。這回所講專史,就是由全部中劃出一部分來,或研究一個人,或研究一件事,總不外全部中的一部;雖然范圍很窄,但是不要忘記了他是全部之一。比如我們研究戲曲,算是藝術界文學界很小的一部分;但是要想對于戲曲史稍有發明,那就非有藝術文學的素養不可。因為戲曲不是單獨發生,單獨存在,而是與各方面都有關系。假使對于社會狀況的變遷,其他文學的風尚,尚未了解,即不能批評戲曲。而且一方面研究中國戲曲,一方面要看外國戲曲,看他們各方所走的路,或者是相同的,或者是各走各的,或者是不謀而合,或者是互相感應。若不這樣做,好的戲曲史便做不出來。不但戲曲史如此,無論研究任何專史,都要看他放在中國全部占何等位置,放在人類全部占何等位置。要具有這種眼光,銳敏的觀察才能自然發生。
(二)由局部到全部何謂由局部到全部?歷史不屬于自然界,乃社會科學最重要之一,其研究法與自然科學研究法不同。歷史為人類活動之主體,而人類的活動極其自由,沒有動物植物那樣呆板。我們栽樹,樹不能動;但是人類可以跑來走去。我們養雞,雞受支配;但是人類可以發生意想不到的行為。凡自然的東西,都可以用呆板的因果律去支配。歷史由人類活動組織而成,因果律支配不來。有時逆料這個時代這個環境應該發生某種現象,但是因為特殊人物的發生,另自開辟一個新局面。凡自然界的現象,總是回頭的,循環的;九月穿夾衣,十月換棉袍,我們可以斷定。然而歷史沒有重復的時代,沒有絕對相同的事實。因為人類自由意志的活動,可以發生非常現象。所謂由局部觀察到全部,就是觀察因為一個人的活動,如何前進,如何退化,可以使社會改觀。一個人一群人特殊的動作,可以令全局受其影響,發生變化。單用由全部到局部的眼光,只能看回頭的現象,循環的現象,不能看出自由意志的動作。對于一個人或一群人,看其動機所在,仔細觀察,估量他對于全局的影響,非用由局部到全部的觀察看不出來。
要養成歷史家觀察能力,兩種方法應當并用。看一件事,把來龍去脈都要考察清楚。來源由時勢及環境造成,影響到局部的活動;去脈由一個人或一群人造成,影響到全局的活動。歷史好像一條長鏈,環環相接,繼續不斷,壞了一環,便不能活動了。所以對于事實與事實的關系,要用細密銳敏的眼光去觀察它。
養成正確精密的觀察力,還有兩件應當注意的事情:
(一)不要為因襲傳統的思想所蔽在歷史方面,我們對于一個人或一件事的研究和批評,最易為前人記載或言論所束縛。因為歷史是回頭看的;前人所發表的一種意見,有很大的權威,壓迫我們。我并不是說前人的話完全不對。但是我們應當知道,前人如果全對,便用不著我們多費手續了。至少要對前人有所補充,有所修正,才行。因此,我們對于前人的話,要是太相信了容易為所束縛。應當充分估量其價值,對則從之,不對則加以補充,或換一個方面去觀察;遇有修正的必要的時候,無論是怎樣有名的前人所講,亦當加以修正。這件事情,已經很不容易。然以現代學風正往求新的路上走,辦到這步尚不很難。
(二)不要為自己的成見所蔽這件事情,那才真不容易。戴東原常說:“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蔽己。”以人蔽己,尚易擺脫;自己成見,不愿拋棄,往往和事理差得很遠,還不回頭。大凡一個人立了一個假定,用歸納法研究,費很多的功夫,對于已成的工作,異常愛惜,后來再四觀察,雖覺頗有錯誤,亦舍不得取消前說。用心在做學問的人,常感此種痛苦,但忠實的學者,對于此種痛苦只得忍受;發見自己有錯誤時,便應當一刀兩斷的,即刻割舍;萬不可回護從前的工作,或隱藏事實,或修改事實,或假造事實,來遷就他回護從前的工作。這種毛病,愈好學,愈易犯。譬如朱陸兩家關于無極太極之辭,我個人是贊成陸象山的。朱晦翁實在是太有成見了,后來讓陸象山駁得他無話可說。然終不肯拋棄自己主張。陸與朱的信,說他從前文章很流麗,這一次何其支離潦草,皆因回護前說所致。以朱晦翁的見解學問,尚且如此,可見得不以己蔽己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了。我十幾年前曾說過:“不惜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挑戰。”這固然可以說是我的一種弱點,但是我若認為做學問不應取此態度,亦不盡然,一個人除非學問完全成熟,然后發表,才可以沒有修改糾正。但是身后發表,苦人所難。為現代文化盡力起見,尤不應如此。應當隨時有所見到,隨時發表出來,以求社會的批評,才對。真做學問的人,晚年與早年不同;從前錯的,現在改了;從前沒有,現在有了。一個人要是今我不同昨我宣戰,那只算不長進。我到七十,還要與六十九挑戰。我到八十,還要與七十九挑戰。這樣說法,似乎太過。最好對于從前過失,或者自覺,或由旁人指出,一點不愛惜,立刻改正。雖把十年的工作完全毀掉亦所不惜。
上面所說的這兩種精神,無論做什么學問,都應當有,尤其是研究歷史,更當充實起來,要把自己的意見與前人的主張,平等的看待,超然的批評。某甲某乙不足,應當補充;某丙某丁錯了,應當修改。真做學問貴能如此,不為因襲傳統所蔽,不為自己成見所蔽,才能得到敏妙的觀察,才能完成卓越的史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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